第七章
两年后山东任城郊外
任城建在泗⽔之滨,自古风调雨顺,渔获丰收。都城的居民多半做渔获买卖,大清早的,就可见人群聚集在河边。
这⽇午后,城民收拢财帛工具,一一散去。
不远的郊外,一条⼊城的关道,有个简陋却⾜以提供往来客休憩的茅草茶间。
茶间內只有一个⾐着平常的青⾐男子,举杯啜饮清⽔。
远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,一匹⾼头大马疾停于茶间前,跃下一个与大马相衬的魁梧大汉。
魁梧大汉往茶间唯一的男子走近,与他同桌,坐于对座。
茶间主人也不多问,送上茶来便走回后间,这关道人来人往的,见的人多了,也就不⾜为奇。
“公子,君上托臣下向公子问好。”
青⾐男子微微一笑,笑容虽浅淡,却看得出心中喜悦。
“大哥近来可好?大嫂临盆了吗?”
魁梧大汉咧嘴一笑,说:“君夫人生了一个⽩⽩胖胖的男娃娃,⺟子均安。”
沐国一年半前即由太子沐离继位,并

娶⾚狄公主。
起初宮中传出新君沐离与夫人

情不合的消息,半年后,沐殷才透过亲信得知他们不知为了什么原因,已经前嫌尽弃,

情如胶似漆。
沐国施行仁政,新君得到百姓

戴,一切都已步⼊常轨,让他十分欣

。
这青⾐男子,自然就是沐国二公子…沐殷。
两年,不长不短的时间,他的神韵已有所改变。
温文儒雅依然,更添了深沉內敛的气息;平静无波的眼眸,将认真起来便慑人于无形的冷冽锐利隐蔵其中;外型最大的改变,是原来长年住在北国而显⽩净的肤⾊转为如

的铜⾊,⾝形更为结实有力;他的笑容加上沉稳的男

魅力,使仕女对他的微笑无法抗拒,那抹自信从容的风采不知要沦落多少芳心。
“公子,臣下多方打探,终于不辱使命。”魁梧大汉自怀中取出一个包得层层密不通风的物品,恭敬呈上。“公子之物,请收回。”
眼眸转合,手掌握住掌心之物,触

是一只盒子。
盒中之物,每每教他想起便要揪然心痛。
它曾经落在地上,冰冷、无辜、脆弱,当他拾起它,瞧见凤尾上一点朱红时,提醒着他的伤口,出自谁手。
“臣下暗察女官记册,册上记载,当年君上连续两⽇临幸过宣华夫人与侍女立乔,那立乔后来就是服侍宣华夫人的侍女。”魁梧大汉报告着他的成果。
宣华夫人原本没有封号就消香⽟损,之后才由现任的国君沐离追封为“宣华夫人”
历代君王

妾众多,为免产生不必要的纠纷,国君临幸何人就由宮中女官记录下来,作为凭证。
沐华君在短时间临幸过沐殷的生⺟“宣华夫人”与侍女,尔后宣华夫人怀有⾝孕,却一个人住在殿中不让任何人进殿,连沐华君也挡在殿外。
沐华君宠溺这位美女,所有补给物品均放在殿门外,待所有人离去后再由她的侍女出门来取。
因此这十个月內,竟然没有人见过侍女立乔与宣华夫人,直到孩子出世。
既然如此,沐殷的亲生⺟亲,就不能斩钉截铁的说定是宣华夫人了。
魁梧大汉心里

到奇怪,他心想:二公子已经远离沐国国政多时,那么二公子的生⺟之谜对二公子的未来也没有什么影响,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查个明⽩?
不过,不管二公子的生⺟是谁,他是君上的⾎脉的确是无庸置疑的。
“⽟佩上的凤纹,正是任国的王室族徽,这一点臣下己向公子报告过。公子这块⽟佩,却是只有任国正宮夫人所出的嫡亲公主才能拥有。当今任国国君没有儿女,只有一位与他同⺟所出的妹妹,封号‘敬双公主’,但这位公主早毙,所以现下任国没有任何一位公主在世。”魁梧大汉觉得更诡异的是,二公子竟有这块代表任国嫡长公主的信物。
“公主薨于何时?”
“照历推断,该是二十七年前。”
二十七年前?他今年刚好二十七,这个二十七年前,也太过巧合!
寒音离去前的每一句话,沐殷时常一字不漏地分析细推,再

据宮中传言她与宣华夫人长得一模一样,加上她看到⽟佩的反应,他终于能够理解她那強烈的反应为何而来。
她疑心,她与他,是同⺟异⽗的兄妹。
沐殷并不知道寒音的年纪,但绝对比他来得小…”
不对,若真如此,二十七年前任国的公主不可能死,否则如何生下寒音?
所有的解答,都在一个人⾝上了,他必须亲自去会会那人…任国国君。
*******
任国都城
泗⽔孕育了这个美丽的都城,不若南方大城华丽,但也别有一番小巧玲珑的风味。
夜里,清凉幽静的竹林,同样的有自成一格的风韵。
竹林的风貌,宛若天苍山的一草一木,沐殷一⾝夜行装隐在黑夜,心更沉重。
竹林是⼊宮的前林,他刻意捡暗路行走,隐蔵行迹。
这时,空气中的气流迥异,沐殷

觉到附近有其他人靠近,他停下脚步,隐在树后,小心翼翼探看。
一抹黑影行动如云,自他隐⾝的另一株大树旁飞掠而过。
黑⾐,使得纤细的形体更为细瘦,黑⾊方巾围起的脸蛋小巧,露出一双黑⽩分明的星眸,她行动匆忙,并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。
他似乎不意外看到她,尽管心跳如奔雷。
那清冷的眸、俐落的⾝影、一举一动、一颦一笑,都深深烙印在脑海中,就算匆匆一瞥,他也不会错认。
她瘦了,比两年前更消瘦。
他还记得她⾚裸的模样,她在他怀里纯清又媚娇的气息,她的温度与她的肤触…
当然,他也没有忘记她决绝的话语与冷漠的一掌。
寒音,两年来没有一⽇不教他魂萦梦牵的女子。
沐殷目视她愈形愈渺的⾝影,轻轻叹息…
*******
十四年了,她以为时间的距离会拉长记忆的距离,结果呢?
她知道路的来向,知道树的生长,这世间何其广大,一个人的遗忘果然无碍于实真的存在,她在面巾里露出浅笑。
愈接近记忆中的梦魇,她愈是平心静气。当你愈想逃避,难以预料的世事便要教你⾝不由己。
她必须面对自己的黑暗面。
一样是夜,月光浅明,她从去时的路,走上山路,经过一片竹林,停下脚步。山崖虽然不⾼,但要从这里坠落底⾕仍会粉⾝碎骨
她站在

悉的寸土,弯⾝蹲下,手指捏起一撮泥土。
十四年前,她就是从这里一跃而下,脚底踩的是一样的土…
她的心没有预料中的痛苦,只存在一抹云淡风清的遗憾,她以为她该要痛哭流涕地追悼失去的纯真,然而曾经

受到天崩地裂的痛已经被另一个更深沉的悲哀所取代。
两年,不过短短两轮舂夏秋冬,造就的是这样深痛的悲哀。
回到天苍山,她过着与他一样⽇间活动、夜里休息的生活。
她走进他曾住饼的侧屋,手指抚触着每一件他曾使用过的事物。
她躺在

垫,幻想它也许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他的气息。
她砍柴,不是为了锻链⾝体,只因他曾经做过。
她对丑奴愈来愈温和,就像他对她一样。
然而愈是如此,丑奴愈是担忧,她大声嚷嚷要去找俊鲍子算帐,她只是微笑阻止,说:“不,他待我,很好、很好。”
她孤独、平静,默默以追寻他的一举一动,来好解那颗深陷的心。
然而,这一切都是奢求,再怎么追寻,他的实真存在对她来说还是幻影,一个美丽的幻影。
她时常仰天而叹,为何上天要让她遇见他?又为何要安排这样残酷的宿命?她做错了什么?
这天夜里,他是否与她看着同样的月?
…同样的月缺,独一无二。
他恨她吗?恨她这么无情?他的伤重吗?他的⾝旁可有一个如花美眷,温柔体贴的美人儿相伴?
她问,没有人回答。
沉痛的悲哀取代了垫伏在心里那年幼的伤痛。
是他…教会她不再以极端的偏

看待世事,这两年来,她鲜少动气,将

子修得平静。
精致的木屋就在眼前,记忆涌上心头,屋內也许还存在那对男女,她已经调适好应该如何面对。
屋內很静,仅有一盏残烛。
一个中年男子轻柔地摩抚着屋里的坐榻,陷⼊遥远的沉思之中。
突然,他察觉有一声细响自背后传来,他回头,看见一个蒙面的女子,正冷冷地瞧着他。
寒音心里一惊,他比记忆中苍老许多,而原本该在这里的美丽女子却不见踪影。
“霜儿?”中年男子喃喃唤着这个名字,他念念不忘埋蔵于心中的至

,他的亲妹妹…霜儿。
然而,他也发现了,这酷似霜儿的女子,并不是霜儿。
“不!你不是她,是你,孩子,你的眼眉像极了她,瞒不了我。”
尽管眼前的女子全⾝上下包得密不通风,但他痴

霜儿甚深,只要看见这女子的眉眼,就能知道她是霜儿与他留下的女儿。
寒音的目光搜寻着原来该在这屋子里的女人。
“你⺟亲已经过世了。”中年男子说,更形苍老,全然没有⾝为王者的气概。至

之死对他的打击,远远超过世间发生的所有悲惨情事。
死了?寒音一愣,不由得想起那女子的模样。
那曾抱着她轻声细语、搂她在怀里痛哭失声、倚在窗边沉默不语、举鞭向她额狂慌

的女子…
一切的一切,居然就这样随风而逝。
她的⺟亲…她从来没有亲口唤过一声娘的⺟亲,已经死了…
进屋前

起的肩膀,那孤傲的

立突然虚软,寒音掩不住听到这消息的茫然。
⾎亲,那带给她一半生命的⾎亲,她这一辈子痛恨的⾎源,竟是不能分割的。
她仍记得跃下悬崖的那一刻,她的⺟亲肝肠寸断的哭喊着“孩子…我的孩子…”
她的⺟亲…死了。
是呀!她为何没有想到人总是会死的?
好人会死,坏人也会死,仇人会死,亲人也会死。
“这些年你好吗?”
“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。”
他仍有⽗亲的愧疚与关心,她却不领情。
是他!若不是他,好好一个女孩儿怎么会发疯;他在她眼中,尤是万恶不赦。
他重重一叹,毫不惊讶她对他的态度,那叹息,把他叹得更老。
“你来瞧你⺟亲吗?”
⺟亲?听到这两个字,寒音

觉闷闷地,有些⿇木。
“我只是来问你们一件事,在我未出生之前,她是否到过别的地方?”
他脸⾊一变。“谁要你来问的?”
“回答,或不回答,而不是发问。”寒音恢复冷漠。
他凝视她颇久,未了又是叹气,说:“不错,她害怕面对我俩的情

,曾经离我而去。她趁我不注意时,跃⼊泗⽔,我千方百计找寻,不见她的踪影。好几个月后,我得知她在沐国的领地被沐华君救起。一直到现在我仍不明⽩,任国与沐国相距甚远,泗⽔也不通沐国,她怎么会到那里去?
“好不容易,待我处理国事到了一个阶段,亲自动⾝去沐国寻她时,已听说她怀了⾝孕,我…我好伤心,她怎能这么对我?她怎么这般伤害自己?我潜在沐国两个月,只为摸清沐国局势,要找机会将她带走,我知道她是不愿意的…她心里怎么会愿意?
“那夜,我知道她刚生下孩子,三⽇后我潜⼊沐宮找她,她还是逃避我,不愿意跟我走…她住在一个很美的宮殿,看得出沐华君待她极好,那也难怪,她是如此美丽,她的肌肤⽩里透红,比世间所有的花朵都要

人,她的眸比清⽔明亮,比天上的圣巫女还要神圣…”他露出

醉之⾊,思念起故人的神采。
“可以了!我没趣兴听这些。”寒音冷冷打断,能够听他纷

的陈述这么久,到现在才打断,要归功于她已经有耐心许多。
他露出尴尬的笑容,不再诉说。
“你找到她,又怎么样了?”
他叹气,说:“我与她发生挣扎,恰巧被服侍她的侍女发觉,我是

不得已的,为了她的安危,我只好杀人灭口,匆匆将侍女的尸体埋在宮殿一处角落。为免节外生枝,再过两⽇,我悄悄进⼊殿內,将她打昏,把她带回了任国。”
“你告诉我…”谜底就要揭晓,寒音不自觉地紧张起来,语气也不够镇定。“那孩子…确定是她生的吗?”
他忍不住狐疑“你为何要知道这些?”
“你是该说,而我才是最该知道的人。”男

沉稳的嗓音传人屋內。
不!不可能!
一股冷流窜人脑中,寒音不可思议的看着声音的方向…
屋外走进一个英

的男子。
*******
他没变,一点也没有变…不,他变了,从前凝敛的男子气概已经显露而出,他变得…令人心折。
与她全然不同。
毋需照看镜子,寒音知道自己的模样…
肌肤⼲涩、⾝段瘦弱,整个人就是这般无精打采,幸好她还蒙着黑巾。
沐殷深深凝视着她,面对任国国君这样的外人,也毫不掩饰深刻的情

。
他看她,像是要将她

魂引魄,像是刻骨铭心,像是恍若隔世。
任君

受到陌生男子看着女儿的眼神,不由得充満敌意,问道:“你是谁?”也许是存在着⾝为人⽗的自觉,也许不希望眼见另一个男子看着如此相似至

女子的女儿,他不


他!
“我就是他。”
“他?”任君怔忡,恍然地重复他的话尾,喃喃说:“你…你是霜儿留在沐国的孩子?”
沐殷没有说话,眼神已代他回答。
任君看着寒音,又看看沐殷。
窜流在两人之间深刻浓厚的情

表露无遗…天!这两个孩子相

着!
寒音不自在地呼

,看到任君的表情让她

到不舒服。
他知道了,她知道他明⽩了前因后果。
寒音颤抖,心头涌上愤怒与羞

。
他知道了,他知道了…她曾是这么愤恨他们俩的无

,不惜以死明志,现在的她却要重蹈覆辙。
強烈的羞辱令寒音几乎控制不住地发狂,但她咬紧牙

,強行

抑住自己的

觉,因为在她心中,她的

觉不再是最重要的,别人对她的看法也不再重要,重要的是…
她看着沐殷,他的表情温和,对她柔柔一笑,似在抚

她纷

的心。
他总是懂她,以极大的耐

对待她,这份体认让她由大悲转为大喜,波然

泣。
是的,重要的是真相。
“我是她的孩子吗?”沐殷再次开口。
任君谨慎地回想从前,试图找寻一些蛛丝马迹。
如果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不能理解,为何确认彼此的兄妹⾎源会如此重要?那么也唯有他,最能明⽩、最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。
他想,想得头痛

裂,最后放弃,无力的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是你带她回来的!你想想,再想清楚呀!”寒音不由得急了起来。
“产后的妇人⾝子总有些不同,你分辨不出来吗?”相较于寒音的急躁,沐殷的反应冷静得多,就是这份平静,她学也学不来。
“太匆忙了,你⺟亲一向苍⽩,生下你的时候也不见圆润,那侍女我

本不记得生得什么模样,不过约莫也是纤细,无法分辨…”最糟的是,他杀了侍女,而唯一知道真相的霜儿也死了。
事情的真相永远失落。
寒音摇摇

坠,期待而落空的滋味是这样难受,沐殷忍不住将她搂在

前,给予她、也给予自己力量。
任君

怜地看着寒音“孩子,我知道你怎么看我,但我真心

着你⺟亲。”
注定的⾎

就像在此刻反噬,寒音在沐殷怀中

动地喊出垫伏许久的不平。
“我不管真不真心!你以为你们两人相

就不会伤害别人吗?但事实并非如此!”因为她深受其害。
任君苍老的面容凄侧,落下泪⽔。
他从不后悔

上亲妹妹,这一生中,最让他伤痛的就是这女孩,无辜的孩儿!
他痴

霜儿胜过自己的生命,以至于天下间所有的人都不放在心上。
表面上,他认真处理国政,他的后宮不虞匮乏,但他不是一个好国君、好丈夫,他一生没有子嗣,因为他从未与

妾圆房,后宮形同虚设。
为了成全这段畸恋,他将霜儿带回任国后,便宣告她已薨,在举国哀悼时期,他为霜儿在后山建了一座小殿,将她蔵匿其中。
他愿意承受所有的

力与煎熬,只为求全一份真情。
那时,他痴恋霜儿到了狂疯的地步,才会让她怀了⾝孕,他从来不把霜儿生下的女孩放在心上,他的心再也没有任何空间。
直到女孩毅然决然的选择死亡,他的愧疚一天一天加重,霜儿也因为思念女儿而⽇夜哭泣,不到两年即香消⽟损…
自此,他的人生便像行尸走⾁,没想到他们的女儿还活着!
活着,却还要重复这诡异的诅咒。
天呀!
他们求的不过是一个真心相伴的

侣,为何要对他们这么残酷?可怜的孩儿!任君哭着,向上苍祈求原谅。
“孩子,我是罪大恶极,你瞧不起我,我知道。我与霜儿注定是悲剧,因为天底下无人不知我们是亲兄妹,众人的言语会毁了我们。但你不同,你比我们幸运得多,你与他也许不是真的兄妹,也许是,但世人将不会知道,只有你们知道。两情相悦得来不易,别轻言放弃。我没有资格求你唤我一声爹,我也不敢求,但我会⽇夜为你们两人祈祷,你…务求珍重…”
他走了,步伐沉重、⾝形佝凄,消失在两人眼中。
什么都没有剩下,只有风,只有泪,只有无限的愁怅,还有温暖的拥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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