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
所有的痕迹都已被湮灭
所有的线索也早已锈蚀
仍旧停留在最后一页的
只有那一本航海⽇志
…“台”席慕蓉《

航》
珠光苑是整个楼兰王室建筑中最为汉化的一座宮阁,目前是由郡主申屠兰居住。因为先王赫连复对她一往情深,有意立她为后,这座宮阁也装饰得甚为华美,镂花窗扇,洒金飞檐,依稀可以看出汉风建筑的影子。整座宮阁如其名“珠光苑”一样,清雅秀丽,美奂美仑,同它的女主人一样明

动人。据说,这也是再前任先王赫连荣宠妃纳合霜的寝宮。而纳合霜也同申屠兰一样,是草原着名的绝世佳人。
赫连岳沿着走廊缓缓向宮室中心走去,心底一脉淡淡的苦涩在流动着。他几乎已不能适应这令人窒息、权力斗争

烈的王室生活了。
首先是小表妹阎纹丽,这次轮到申屠兰…他亦不能完全信任叔⽗赫连盛…这权力漩涡的中心太急促太复杂,令他茫然失措,无所适从。他,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信任!难道生为王室弟子,就必须失去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和信任吗?他貌似冷淡疏离,实则情深义重,实在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。因此他才会对纯清⾼雅的兰一见钟情,对心机深沉的瑶里千珠一再抗拒…他洁⽩清澈的心如一张⽩纸,纤尘不染,见不得丝毫污垢尘埃。然而…
兰,申屠兰,是否如赫连盛所说,只是一个徒具纯清外表、內心却更深沉恶毒的女人呢?
整个珠光苑內庭都静悄悄的,听不见人声和脚步声。申屠兰一向喜静,不

许多人服侍,⾝边只有一两个宮女,便得偌大的宮阁空


的。他一念至此,心又忍不住一痛:若连这平时细节也是伪装的话,她是怎么样一个深沉狡诈的女人!
他心情黯淡,步履沉重地向前走着,不知不觉间竟转到了珠光苑內进的一座废殿。殿旁有一座长得

糟糟的树林,很久没有修剪过了,狂疯

枝的藤蔓长得到处都是。而殿阁匾额破败,蛛网纠结,明漆脫落,似乎已经废弃了很久。
被脑海深处一种恍惚朦胧的记忆驱使,他缓缓踏上破败的石阶“吱呀”一声推开了殿门。一阵尘土和着霉味扑面而来,他定睛看清了殿中陈设,心底深处倏地一惊。
积存了厚厚蛛网尘垢的帐幔凌

地垂落在窗畔,虽已陈旧不堪,仍能依稀辨出质料的名贵。落満了灰土的汉风矮几上放着一尊鎏金香炉,仿佛还可以想象当年点着黑沉香木,散发袅袅暗香的景象。铺地的红毡是用上好的羊⽑染织而成,不是王室显贵万难使用得起。角落的梁上还悬垂着一盏宮灯,以纱为笼、金丝绣就,显然也是汉室贡物。
他怔怔地伫立在厅室前,记忆深处一些零

的碎片呼之

出,心中莫名地恐惧伤痛起来。他強行

下这种不祥的预

,转过前厅,推开了內室的屋门。
比起前厅的奢华摆饰,这里也毫不逊⾊。但,同样是多年未曾使用,內室却凌

得多。打翻在地的⽟石雕像,碎成片片晶莹,即使在尘土中也难掩光华。倒翻的檀木矮几,散落一地的枯败花叶,撕裂的帘幔…
他脑际轰然一响,情不自

以双手扶住了头,一幕幕急促而凌

的片段影像飞快地从脑海中掠过,他

到心底深处升起的恐惧…
发生了什么?许多年以前,在这里发生了什么?
心底那股強烈的探知

和潜意识中莫名的危机

相互

织,他头痛

裂。
“嘻嘻…哈哈…我去摘花去…”一阵断断续续有如小女孩的笑声传了过来,还杂着清脆的铃声…
“谁?”赫连岳沉声喝问,一腾⾝掠向发声之处。出现在眼前的,却是个⾐衫褴褛的宮女。
她头发都花⽩了,一张脸上却没什么皱纹,満是油污黑迹,也看不出多大年纪。她⾝上依稀还辨得出是宮⾐,但撕成条条缕缕,外面裹了些不知从哪里扯来的布巾,胡

在

间打了个结,左手挽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花篮,右手提着一串铃铛,正在“叮叮当当”地晃来晃去。她听得赫连岳的喝声,直愣愣地站在原地,眼睛睁得又圆又大,惊讶地看着他,却不再说唱了。
“你是谁?”赫连岳皱眉问道,不明⽩生


洁的申屠兰苑中为何有这样的人。
那宮女愕然看了他半晌,也不行礼,却把又脏又破的⾐袖凑到面前,掩口吃吃地笑了起来,一边还断断续续地说:“嘻…我不说…我去摘花去…”
赫连岳疑云迭起,不祥之

也更加浓重,不由急躁起来,一把揪住她的⾐襟,大声问道:“别给我装疯卖傻!”
他狞恶之⾊才显,那宮女便一脸惧⾊,整张脸上的肌⾁都挛痉起来,结结巴巴、抖抖索索地哭叫道:“我不会说的!我不会说的!我去摘花去,我去摘花去,我没看见,我不说!…我不会说的!放过我!”
赫连岳心中一凉,知道她是真的疯了,问不出什么线索,颓然放开了手,低下头去。
那宮女一待他放手,忙不迭地逃开了,把大半个⾝子蔵到柱子后,怯怯地露出脸来,小声说:“我不会说的。真的。我不说哦!”赫连岳缓缓抬起头来,童年时代

暗的记忆忽然以一种鲜明得近乎可怕的景象在心底复苏,他语音哽咽,哑声道:“你看到了什么?”

受到他陡然降低的语调,疯宮女不再害怕,转了转眼珠,低声说:“我不说哦!我不会说的!我不说王妃和男人在寝宮里哦!”她又“嘻嘻”地笑起来,摇着铃蹦蹦跳跳地跑远了。
赫连岳浑⾝冰冷,颓然坐倒在地,双手抱头,陷⼊痛苦的回忆中。
狂

的吼叫,声嘶力竭的哭喊,器皿碎裂的声响,还有…自己恐惧颤抖的啜泣声…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,就在这座珠光苑中…
“说!是谁?!是谁?!”那时⽗亲赫连荣才三十来岁,満脸虬髯还漆黑如墨,却因愤怒而直竖起来,望之令人生惧。
“我”当时还是七岁的孩子,因恐惧而骇⽩了小脸,瑟缩在墙角不住发抖,一件件名贵⽟器、瓷像在眼前化为碎片。
年轻而美丽的⺟亲纳合霜面容异常模糊,连神情也记不清晰了。她沉默地跌坐在装饰华美的

上,以缄默不语对抗⽗亲的愤怒。
“是谁?”⽗亲的怒吼清晰得恍如近在耳畔“你背着我同哪个

夫鬼混?”他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狰狞可怖。在一阵难堪的沉默后,他忽而仰起头笑出声来,…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狞笑。
“你不说?…好,你不说…”他一步步走近童年的自己,脸上的表情是刻意放柔和了的一种伪饰的

笑“我让你不说!”他向着⺟亲说话,却一把揪起了幼年的“我”近乎残

地把“我”的头向

柱撞去“你向着那个

夫,这个小杂种也是他的吧?”
“我”哀哀惨呼一声,⾎从额头泉涌而出…拼命咬紧上

“我”不让泪流下来,只是定定地看着⺟亲无表情的眼。“我”记不清楚了,好像就是⾎从“我”额上流下的那一瞬间,她冰封的美丽黑眸忽而有了痛惜、

怜、悲伤等一系列的

情…她一下子扑到“我”⾝上,用⾝子蔽护住“我”以一种声嘶力竭的声调尖叫出声:“他是你的儿子!他是你的亲生儿子!”
之后是一片混

,争执、悲鸣、狂吼、痛哭…最后的记忆是倒在地上的⺟亲,美丽的面容即使了无生气也那么动人,⽩皙的脖子上有一道青紫⾊的瘀痕…
“我”一直呆呆地坐在她⾝边,听着来来往往收殓尸⾝的宮女们议论纷纷。
“不洁的女人!”
“肮脏的⾝体,下

的心…”
“这个孩子不是王的儿子!”
不是王的儿子!不是!不是!
“啊!”赫连岳痛苦地狂吼一声,从记忆中

⾝出来“不会是这样的!”
“王,你怎么了?”那个

悉的优雅声音传⼊耳中,赫连岳倏地一惊。
…是申屠兰!
她翩然出现于林中,纤尘不染的轻衫洁⽩如雪,一双含愁美眸幽黑得宛如两泓深潭,纤秀伶俜、楚楚动人。
是的,她就像是天上的仙子,洁⽩无瑕,纤尘不染…而他却是地上的尘垢,污秽混浊,肮脏不堪!
他冷冷地睥睨着她,既似孤傲又似自卑自嘲,良久不曾开口。
“王。”她怯生生地再唤一声,踏上了一步,如梦的黑眸里是焦虑和关切“你,还好吧?遇到什么事了?”
他⼲脆仍不开口,倒要冷眼旁观她作戏能作到什么程度。
申屠兰见他仍不回答,十分忧心,走到他⾝前,静静地打量他,幽幽地开口:“王,我听说了千珠郡主的事,你亦不必忧心。‘吉人自有天相’,千珠郡主一定会平安无事的。”
看着她秀美绝俗的颜容以这样严肃的神情述说安

言语,他忍不住哑然失笑起来。真是她太会作戏还是她太纯真,他想他是无法分辨的了…
铃声又清脆地由远及近而来,疯宮女蹦蹦跳跳地绕了过来,她看到站在废宮回廊里的赫连岳和申屠兰,忽而条件反

般地反手掩住眼,掉头就跑,一边还嘟囔着:“我没看见!我什么也没看见!我不会说的!我不会说王妃和谁在寝宮里…”
…王妃、和、谁、在…
他头痛

裂,那不堪的记忆又再次掠过脑海…
是的,那个时候,他看见了的,虽然⽗亲再三拷打他也一再咬定没有看见男人从⺟亲寝宮中出来…他其实是看见了的!
那个男子是…
赫、连、盛!
他脑海中一阵晕眩,几乎站不稳步子,一个踉跄几乎跌倒…申屠兰怯生生地伸手扶住了他,又

回手去。
是叔⽗!⺟亲的情郞是叔⽗!
他近乎昏昏沉沉地回想起叔⽗异样的举动,墓室的不期而遇,明珠灯饰和万年⽔晶棺…一切的一切,都好像有了完美的解释。
“你还好吧?”一旁的申屠兰轻启朱

,低声问道,明眸里満是担忧和哀愁,纤秀的⾝子弱不

⾐,临风

举…
这样的真心,他还看不清吗?他已经误了瑶里千珠,难道还要…他扪心自问,心中竦然一惊:如果叔⽗真是…那么他之前推测的一段话…幕后主谋不该是兰,而是…叔⽗!他恨着夺去自己情人的⾝体和生命的兄长赫连荣,迁怒于赫连荣的儿子…也是旧情人的儿子、“我”而且对楼兰王室不満,所以他…他策划了地道黑暗中的暗杀…
他脑际忽而又有灵光一闪,心底深处一痛一惊:那么自己的弟弟赫连复的死也大有问题…阎纹丽虽为王室贵族,但亦无法领为数众多的

细通过把守森严的

卫军。复会无声无息的死在內苑,应该还有一个內

!
那么,最可能的就是,手握兵权的叔⽗…赫连盛!
他仰望天际,喟然长叹,有黯然落泪的冲动…
霞光晕染了半边天空,云层变成透明的红琥珀⾊,很无奈的颜⾊…
他初次见复时,应也是这样的天⾊吧。
复披着一⾝霞光,无比⾼贵又无比优雅,但他温和地向“我”弯下

来,伸出手笑着说:“你好,岳哥哥。我是你的弟弟复,我比你小一岁,今年七岁。”
那是⺟亲意外死亡一年后,第一次有人和自己说话,而且是和蔼地笑着的未来储君,⾝份⾼贵的王室嫡子复,他的唯一的弟弟…
不知是否从那天起,他把全付的忠诚、

戴、崇敬、倾慕、信赖、服从…全部

给复,把怀着灰暗记忆的过去尘封在脑海最深处,全心全意只作为一个复的忠心臣下存在,他对复的

情是…喜

且无限接近于

!只因为,七岁的天使般的复在霞光映照下绽开的那朵天使般的和蔼微笑…
童年的记忆如

⽔般纷至沓来,开启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宝库。而那些一页页封存在黑暗之中的真相也逐渐揭开面纱,他恍如幻梦初醒,踏进了现实中,冷汗淋漓,心头战栗。
他对复的

情,他对兰的

情,他对叔⽗的

情,他对⺟亲的

情,他对⽗亲的

情…

、嫉妒、敬畏、憎恶、负罪

相互

织,他茫然无措。
因为

产生嫉妒,因为

产生憎恶,而又因为负罪产生敬畏,产生

,所以一切的一切,才会如此纷繁吗?
他是喜

或者说是

着⺟亲的,但她做错了,她做了对不起⽗亲的事,所以他憎恶⺟亲且憎恶自己了。因为这样的自卑和负罪

,当复走向了他,对他绽开宽容微笑时,他才会受宠若惊,才会以全⾝心去回报这一笑,才会喜

甚至

上复。也正因为这份错综复杂的情

,他对兰的

情也一直暖昧不明,

,嫉妒,又或两者兼有?
但他让嫉妒这份丑恶的情

占了上风,他听信叔⽗去怀疑这样纯洁无垢的女孩。而现实是实真且残酷的。脏的人是他自己,有罪的人亦是他自己。
复的死,瑶里千珠的垂危都是因为那个人,因为他当年为了⺟亲没有说出且刻意忘掉的那个人…赫、连、盛!
纵使他再用心忘记一切,事实仍留下蛛丝马迹。废宮、疯宮女、树林、墓室,还有沉睡在他记忆中十七年的记忆…都一再地显示:那一系列事件的幕后主谋,就是他最崇敬、最尊重的叔⽗赫连盛!
**
请让花的灵魂死在离枝之前让我暂时逗留在时光从

怜转换到暴

之间这样的转换差别极微极细也因此而极其锋利
…“台”席慕蓉《菖蒲花》
“王,千珠郡主说…”
赫连岳伸手挥开正

禀报的待女,径直疾步向后宮走去,已听不进任何言语。
是的,如果真凶真的是赫连盛,那么他下个目标一定是…在地道中侥幸未死的瑶里千珠!之前他的殷切关心,告知解毒方法不过是惺惺做作,在释清了赫连岳的怀疑后,他一定会再度对她动手!
赫连岳心急如焚,完全不顾接二连三上前阻拦禀报的卫士和宮女,大踏步地向瑶里千珠所在的后宮內殿跑去。
为什么会这样为她担心?
在急速的奔跑中,赫连岳不

扪心自问起来。
难道…他眼前浮云般掠过少女媚妩狡猾的笑靥。
“我就是那样

人的,用手段也好,耍心计也好,我一定会让你承认

上我的!”那些清脆坚定的

语也从记忆中浮现,他惶然发现,原来他对她的记忆如此鲜明深刻!
“…我

你啊!”微醺后少女甜美的睡脸,含泪的梦中的告⽩“你只要一点点

我就好…”“岳…”叹息着,断续的、低喑的吐诉,那双清澈璀璨的明眸也在満头如缎发丝倏地泻下之际缓缓阖上“我

你…”笑靥如花,慧黠狡诈的她;
泪眼盈盈,纤秀无助的她;
凄

如梦,哀婉清幽的她…
那样強烈鲜明的

格,

意热炽如火焰,鲜红的火焰,红得就像是她的鲜⾎一样…
在手触上殿门的那一瞬,他蓦然发现,自己确确实实

上她了!
不知从什么时候,不知在什么地方,他…

上了她…或许是被那強烈的

格

引,那強悍的生命主题,堕落,或者超升,不顾一切地

…或许是被那份执着的

情打动,被那不惜一切的

意強行牵扯过去…或许…
泪滴下来了,心底缓缓涌动着一脉隐隐的疼痛和恐惧,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,竟没有勇气去推开这扇门。
在手碰触到门扉时,他

受到了

…強烈地

受到

,…以及因

而生的恐惧…恐惧再也无法见到她…恐惧经过这许多事之后她已不再

他…
“我…”泪⽔濡

了冷酷的容颜,他像个孩子般哭出了声“的确

上了瑶里千珠…”
“你知道的秘密比我想象的还要多。”殿门中传来的声音十分

悉…
“彼此彼此。”笑得很开心,清朗如银铃的声音,是…瑶里千珠!
赫连岳忽地抬起头来,心底是

涌而上的苦涩。那个与她对话的人,是叔⽗赫连盛!
“多谢忠亲王的妙手回舂。”她的声音听来虽低弱,却是一贯的強势“但是我也无须


你吧?”
“郡主果然快人快语。”叔⽗竟然笑了(他何曾见到过叔⽗

朗的笑意啊)“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,应该联合作战,不是吗?”
“汉室大军吗?”又来了,狡猾的小女人,非要

对手先摊牌不可呢。
“是与不是,你我心知肚明。”赫连盛也不是省油的灯“可以问一下为何

敌良马三百匹会突发状况,郡主随⾝

马却安然无恙吗?”
赫连岳跌坐地上,紧紧握住了拳头,手背上青筋贲张。

悉的娇俏笑声,仍如银铃般清脆悦耳,却似万千钢针扎⼊他的心房。一再被她欺骗,一再告诫自己她的狡诈,心却不可抑止地痛着…因为,现在已不同了,现在已不一样了,现在…他已经知道自己

上她了啊…“我从来就没有在乎过他人的生死。但,申屠兰的存在是个障碍。”淡漠却坚定的声音“是个必须清除的障碍!”
“难得你我意见如此一致。”她又在笑了,天使般无

的笑声,却吐出恶魔的诅咒“她必须死!…但是,你也一样!”
刀刃砍在⾎⾁上的声音,突如其来的惨叫,还有…她的笑声,无

的笑声。
“你不够聪明呢!”她的语声悦耳清冷“忠亲王…我说过,阻碍我所

的人与阻碍我是一样的!无论是谁,都必须死!”
微弱的呻

,赫连盛已无力反驳。
就在此刻,不知哪里来了力气,赫连岳站起⾝来,推开门走进了內殿。
时间仿佛在此时凝固了,一切都变得寂静无声。
他漠然伫立在门扇处,冷冷睥睨着眼前的一切。
背心中刀、倒在⾎泊中呻

的赫连盛,奇异的是,他脸上的表情既无痛苦亦无惊惧,反倒是一副悦愉欣

的笑脸。
“来人!”赫连岳面无表情地回头吩咐“替忠亲王止⾎疗伤,等他伤好后关到黑牢里去!”
应声上来的侍卫和宮女虽觉奇怪,仍默声照做了。
地上那滩⾎迹仍刺目的红。他冷冷的目光再掠过侍立在瑶里千珠

畔的仆散亮,

角竟弯成微笑的弧形:“死而复活了?‘影子杀手’。”
“王…”他看来十分惊愕,很难接上话。
赫连岳并不期待他答话,含着冷酷的微笑,他幽深的眸光终于停驻在瑶里千珠⾝上。
是他一生中第一个

上的女人呢!
等到他意识到

上她,心痛、惶惑、恐惧的滋味纷纷尝过后,才知道之前无论对兰的

情是什么,都绝不是

。
可是,就是这个唯一所

的女子…
她毒伤初愈,⽟容憔悴,如缎乌发泻落肩上,愈显出她纤瘦伶俜、弱不

⾐,平增了几分楚楚的风韵。纤秀的手紧攥着披在肩头的外⾐,竟在微微颤动。
“害怕吗?”他淡淡地冷冷地笑着,问出了口,満意地欣赏她更加苍⽩的脸⾊。
“仆散亮,你可以出去了。”他随口吩咐,踏上几步,坐到了她的

沿上。
她愈加惊恐,明彻的美眸闪动着犹疑不定的光芒。
他笑意更浓,把她的神情的每一分细微变化都收⼊眼底,他以前从来没有如此注意观察过她呢。
听到仆散亮出宮后关上殿门的声音,虽然低小也吓了她一跳,双肩轻轻动耸了一下,有如受到惊吓的孩子,苍⽩的小脸那么无助和惶惑。她,也有这么脆弱的表情呢。
…

和被

,原都是这样脆弱和痛苦啊。
他俯下⾝来,轻轻捧住她惊恐无助的脸庞,深深凝视她

惑的美丽黑眸:“来,说句话听听。”他柔声

哄。
“呃?”她澄明美眸中

雾氤氲。
“说句话啊。”他不厌其烦地再次重复“说你最

说的那句话。让我知道你已经安然无恙,让我知道你还是保持一样的心情,始终未变…”
“…我

你…”如同受到催眠,沦陷在他专注一如深邃潭⽔的黑眸中,她梦呓般地吐诉。
“对…就是这句话。”他在她面前微笑,灿烂如

光般的温柔笑容“我也是。”他俯下脸来,吻上她莹润的红

。
“我也

你。”他再次明确吐露

意,在她清芬的芳

上辗转流连,从未如此的温柔…
为了不再后悔,不再遗憾,不再会在未来未知的变故中丧失机会,他把所有的

意在此刻表⽩。
因为不想在离开之前再留下悔恨,不想在分手之后再叹惜遗憾,他籍由这一吻释放了冰封在心底的多年热情。
“因为

你,”他专注地凝视她的美眸,郑重宣布“所以不能原谅你,更不能原谅自己…你明⽩吗?”
大滴的泪珠溅碎在他托着她下颌的手心上,少女哽咽着点头,在泪靥上绽开了一朵凄

如梦的笑容,那笑容温柔甜

得恍如沉浸在皎洁月⾊中的洁⽩昙花,清雅绝伦却又虚幻恍惚:“太好了!你终于

上我了!”
她张开双臂,紧紧拥住了袒露真心的

人,含泪笑道:“无论你说什么,我也不会让你反悔了,绝对不让哦。”
赫连岳深邃的黑眸却愈加深暗:“我

你,…但我要娶的是申屠兰。”
出乎意料的,少女并没有

烈的反应,她还是含着笑开口:“岳,告诉我理由。”
“楼兰需要的是温柔娴淑,能⺟仪天下的王后。”他斟酌着开口。
“…温柔娴淑吗?”瑶里千珠靥上的微笑更加甜美“但是,我想告诉你真相,听我说好吗?”
“真相我已经听到、已经看到了!”他

暴地打断她,放开她的手,退到了门边,黑眸中是深深的痛苦和无奈“不要再骗我了!我已经承认

你了!你还想怎样?”
“

我,…却不相信我吗?”她喃喃低语,満眼

离“想怎样…我想、我想做你的新娘啊!做你的楼兰新娘啊!”“不可能!”他斩钉截铁,毫不留情地粉碎少女所有的憧憬、梦想和希望“我决不可能娶你!即使…我

你…”不能继续支持下去,在粉碎了两个人的心之后…她以及自己,他慌张地夺门而出,逃避这痛苦的漩涡,远离少女悲伤的低泣。
“带我到忠亲王那里去,我有话问他。”随手揪住第一个见到的侍卫,他吩咐。
不能再让兰受伤了,不能再让兰痛苦了。从此以后,他要保护纤弱纯真的她不受任何伤害…这是他…欠她的!
为什么叔⽗赫连盛和瑶里千珠都视她为眼中钉…千珠的心,他大致可以揣测,嫉妒和独占

,她強烈的

情会铲除一切阻碍者…但是,赫连盛是为了什么?
…难道是,兰无意中窥破了他的秘密?
是关于复的死…抑或墓室冰棺的事?…甚至是墓室秘道的秘密?
…兰是复最亲近的人,应该知道些某些他所不知道的秘密,知道些⾜以令赫连盛想杀人灭口的秘密吧?
他,真的不适合生在王室中呢,在扑朔

离的

谋和权力斗争的漩涡中,他茫然失措,无能为力。他所能做的,只是失去,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亲人从⾝边失去,既无力挽留,也无力改变什么。
先是复,再来是纹丽,接下来是叔⽗…他不要、不想,也绝不让兰再从他⾝边失去!…即使是,舍弃他对瑶里千珠的

…
他在室门前停下脚步,踌躇半晌,终于推开了门。
赫连盛似是早料到他的到来,拥被而坐,失⾎过多的苍⽩脸庞浮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:“你来了。”他语调平静,听不出丝毫

情起伏,既无惊惧亦无內疚。
赫连岳定定地看着他,单纯直

的心实在无法看透面前正以微笑以对的叔⽗,沉重地吐字开声:“为什么?”
受了重伤的忠亲王咳嗽了一声,裹在被子中的⾝躯烈猛颤抖了一下,他仍笑着回答:“你看到霜的墓室了?”
“…是的。”
“霜,原是我的

人。”赫连盛抬起头,深邃的目光仿佛要透过逃讠

向遥远的往事长河“我作为匈奴质子赴匈奴的那两年间,赫连荣強行夺走了她,让她成了王妃。我那时和你一样,盲目信仰着亲情和⾎缘,因此我退让容忍了…但是,赫连荣从来没珍惜过她!他以霜出⾝低下为由,立了新的王后,并冷落她,另寻新

。”
“但…”赫连岳无力地争辩。
“没错,我和霜旧情复燃,并被宮女撞见,告诉了赫连荣。”忠亲王打断他径自侃侃而谈“他不去寻思自⾝的错,反而…”语声沉寂下去,他的眼神凌厉而怨毒“他亲手杀了霜…这一幕,你看到了,是吧?”
赫连岳茫然地睁大了眼睛,童年时不堪的记忆又浮现脑海,他痛苦地抱住头,大叫:“别说了!我不想…”
“你不想回想,是吗?”赫连盛的语调冷静得近乎冷酷,在那一瞬间,他的眸子里闪动着冰冷的寒光“我却在此后的每一天中,每时每刻都回想起这一幕…霜冰冷的⾝体躺在地上,⽩皙的脖子那圈青紫瘀痕鲜明得刺目!…从那一刻,我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,向赫连荣复仇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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