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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 她作了一场梦,就像许多年来,夜夜纠她的噩梦。

 这个梦比往时更清晰、更‮实真‬──熊熊燃烧的青紫火焰在她眼前跳动,活似要将她噬。

 光只是看就让人心惊的梦!

 梦里,她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,眼前的火焰彷佛是一场虚幻的薄雾,却又诡谲地令人退却。

 她被推⼊那团火焰里,被烈火撕裂的痛楚在⾝上蔓延,肌肤接触⾼温的热度转眼便化作焦黑,扑鼻尽是⾎⾁烧焦的气味。

 好痛呀!

 无涉哭喊着。

 眼泪⼲涸了,觉⿇痹了,心却还隐隐作痛…

 火焰灼⾝,痛楚正在扩散,然而心中的椎心刺骨却硬生生盖去了全部的知觉,她只能觉心痛正一点一滴将她鲸蚕食。

 对不起。

 是谁在说话?

 原谅我…

 到底是谁?为什么要抛下她?

 她的双脚无法动弹,也无法出声,她像是被遗弃在黑暗中,深陷在名为“噩梦”的泥淖,火在烧,她只得伸出手…

 一只有力的手包围住她。

 得救了吗?无涉心喜,才抬眼,一道银光乍现,掠过她的眼前,旋即刺穿她的口。

 她的心被活生生剖出,跳动的心脏仍在手心里鼓动着、挣扎着。

 无涉拚着最后一丝气力,想要看清眼前这置她于死地的人,朦胧的光影错,似真似幻,下手的男人隐在暗里,只一双眼睛闪闪发亮。

 是谁?

 她张口想问,却见男人自黑暗中走出,那脸孔、那模样…她还记得那头如墨的美丽云浪,她还记得那人总是温文的笑。怎么会、怎么会是他?!

 无涉愕然,只听男人淡淡开口了。

 对不起,原谅我…敛羽。

 敛羽?

 她是谁?

 你是谁?

 而我…又是谁?

 无涉从梦中惊醒,不知不觉泪⽔成愁,凝聚成海。

 她自榻起⾝,却发觉全⾝犹如绑了铅条似的沉重,想起昏前遇刺的经验,苦笑一声,软⾝又倒回榻上。

 何时竟变得如此狼狈?

 无涉、无涉──不就是望她无涉红尘,别犯伤心吗?怎会一下全变了调,她该是那个骄傲、冷漠的宁无涉,而不是在这儿顾影自怜、暗自心伤的人呀。

 心下烦躁,无涉闭目假寐,不期然却听见门外传来细微的谈声。

 “…你不方便,怎么不好好休息?”灯火烛光映着窗外剪影,无涉一眼就认出门外说话的人。

 是断

 “听说无涉教人刺伤了,我担心她,想来看看。”

 微弱的烛火摇曳,倒映出另一个佝偻的⾝影。无涉?着眼,一时瞧不出是谁?

 “晚一些吧,她难得睡得。”

 “也是、也是…”苍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与歉意。“这些年来苦了她,好好一个年轻的姑娘一肩扛起这么重的责任,是我这个老⽗亏待了她。”

 是爹?

 无涉拧起眉。

 她从小与⽗亲并不亲昵,记忆所及,威严的⽗亲从来不曾正眼瞧过她。⺟亲的⾝分低下,连带她也在家中不受重视,直到八岁以后,她习医学出了心得,精湛的医术在城里也算小有名气,⽗亲才开始渐渐重用她。

 这几年,⽗亲的⾝体每况愈下,本该继承家业的长子年纪尚小、⾝体也差,无涉只得一肩担起宁府的家业,也多亏了她的聪明冷静,也把宁府管理得有声有⾊。

 “无涉是个懂事的孩子,她不会怪你的。”

 “我亏待她们⺟女太多,今生今世都弥补不完。所幸有你,我看得出来,无涉很相信你,你也很疼无涉。”

 断沉默。

 “我老了,再活也没多少⽇子,只是无涉…我不能让她步我后尘。”宁老爷若有所思,话声中夹杂着断续的咳嗽声。“前⽇的事就是最好的证明,有人想要加害无涉…这人…咳咳…”“你还是先去休息吧!”

 “不行,我得把话说完…咳咳…你听我说,不能再让无涉留在宁府,她的处境太危险了!宁府撑不了多久,它将会随着我一同消逝,这是给我的报复…咳咳…”“你的意思是,宁府有人想加害无涉?”

 虽然断早已猜到有这个可能,却没想到臆测竟成真了。

 事情总有轨迹可循,要察觉并不困难,就拿那⽇的刺杀来说,知道无涉每月十五必定会前往⽩云观上香的人多不胜数。然而,无涉岂会不知,她一路上早已妥善安排了随行的护卫,并且在前一晚就请退⽩云观里的一⼲闲杂人等,不让贼人有机会下手。

 而那杀手竟能躲蔵在⽩云观內,无人察觉,若非轻功超群,就是有內贼暗中疏通,断与那妇人过手,应不是前者,那即表示宁府里有人通风报信,想乘机杀害无涉。

 如果是这样,那会是什么原因?

 他得仔细想想、仔细想想。

 “我欠无涉太多,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一样。”苍老的声音突然无比坚定,彷佛能在那风烛残年的⾝躯上看见昔⽇叱咤商场的风采。“断,带无涉走吧!就算不看在你我知多年的分上,也看在无涉对你的思念上,别辜负了我,别辜负了她。”

 这要求彷佛強人所难,断沉默了许久,久到无涉以为她几乎屏息死去。

 “你真舍得?”无涉一走,宁府就真的后继无人了。

 “怎么可能舍得?她是我的女儿,我是活生生刨下心头的一块⾁。我把我最宝贝的女儿给你,只希望你能好好待她…”

 “宁兄。”

 曾经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,终究抵不过时光的残酷,宁老爷离去的背影看来凄凉而孤独,佝偻瘦小的⾝影再也撑不起天地。“你好久没这么叫我了,我想…我是真的老了。”

 反手掩上了门,断甫进房,就瞧见呆坐在缘的无涉。

 “醒了?”他问,嗓音依旧是她所悉的低沉温柔。

 无涉点了点头,透澈清亮的眸子失去了光芒,断望着她处在蒙中的娇颜,伸手来回‮擦摩‬她的脸颊。

 自从在⽩云观遭人刺伤后,她整整昏睡了两天,滴⽔未沾、粒米未进,使得她看来更加苍⽩。

 断有些不舍。

 指尖传来冰冷的触,是她的体温。

 无涉坐卧在边,褪去惯穿的红⾐,纤弱单薄的⾝上仅着一件雪⽩单⾐,近乎惨⽩的脸庞失去了⾎⾊,看来格外的虚弱,而那⽩,彷佛一抹飘飞天地的雪絮。

 何时,她竟变得如此虚弱?

 三年分离,她似乎早已不是他所知的她了。

 记忆中的无涉,是个笑的孩子,她的笑容温暖和煦,拥有轻易就能穿透人心的纯善,可是现在的她却少了笑容,清雅的脸上失去了生气与温柔,她就像是发现了自己的脆弱,而亟隐蔵一般。

 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这样,是环境…还是他?

 “伤口还痛吗?”起滑落⾝下的薄被给她重新披上,断轻轻拨开她散落在枕上的发,顺滑的长发柔软握在他的手里。

 ‮头摇‬,无涉贪恋着他掌中的温暖,不住汲取。“不疼了。”

 断微笑,任她恣意撒娇。

 门外响起叩门声,一个丫鬟捧着参汤走了进来。

 “断爷、二姑娘,我送参汤来了。”丫鬟恭恭敬敬,将手里那盅放下便要离去。

 无涉瞧了她一眼,忽觉陌生,开口问道:“你是哪一房的丫头?”

 “启禀二姑娘,我是新来的丫鬟,在厨房当差。”那丫鬟低下了头。

 “新来的丫鬟?”无涉歪头想了想,不曾记得府里最近买了新的丫鬟,昏昏沉沉的脑袋理不出头绪,忍不住皱眉。

 “你大病初愈,别‮心花‬思。”断步出前,旋即伸手召唤那丫头,隔着薄帘轻声代道:“你去替‮姐小‬换下⾐,别让她受了风寒。”

 丫鬟你扔α松你频狡练缰?笪?奚娓?隆?br />
 灯火忽明忽灭,屏风之后的无涉看来格外荏弱,断避开视线,听着耳畔传来***的⾐料‮擦摩‬声。

 他心里仍挂念着宁老爷的一番话。

 宁老爷说,有人要害无涉。

 回想当年,他初遇无涉,那时正逢她丧⺟,虽然下人之间口耳相传,说是有人下毒害了二房,先不论是真是假,断也从未放在心上。

 而无涉自幼长期误服毒物,以致‮腿双‬残疾。初时,他未曾细想,并不觉这两件事有何关联,如今听闻有人想对无涉施以毒手,巧合加上巧合,实在是事有蹊跷。

 断还来不及想得更深⼊,就听闻屏风后传来丫鬟的惊

 他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,担心无涉出了事,心里一急,不由分说迈步便闯了进去。“无涉?”

 断还没得来及反应,眼前的景象已教他茫然失措。

 他他他、你你你…

 无涉正端坐在前,褪去了单⾐,换上了一袭赭红的⾐裙,朦胧的薄纱若隐若现,更加衬托出她晶莹的肌肤,许是断突然的闯⼊,她的⾐衫仍旧稍嫌凌,敞开的⾐襟漏出大片的雪⽩。

 无涉不以为意,反倒是他不自在了。

 “发生什么事?”断调开视线,问向那丫鬟。

 丫鬟支支吾吾,伸手指着无涉敞开的大片口。“‮姐小‬、‮姐小‬,她…”

 断顺着丫鬟的指引看去。

 这…不知何时,无涉的口竟无端多了一块鲜红的、像是胎记似的疤痕,那丑陋狰狞的红胎如同不曾愈合的伤口,刺痛了断的眼。

 “你什么时候有这个疤痕的?”他知道这个疤痕,这是…

 “我不清楚,大概是这一两天的事吧。”真要说,似乎是从她遇刺之后才出现的,但若要说是疤痕,她的伤在肩头并非在口呀。

 “不可能的。”断喃喃自语。

 小丫鬟怯生生的出声提醒。“断、断爷,您该…出去吧?”坏人姻缘是要下地狱的,可为了主子的名声着想,小丫头只好鼓起勇气!

 宁府上上下下,谁不知道无涉‮姐小‬对断爷的心意。

 她虽是个新来的丫鬟,可是到底也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家,怎么会看不出二‮姐小‬的心事。

 就算无涉姑娘嘴上不说,她还是看得出来,‮姐小‬可是很喜这个断爷的,不过碍于长幼尊卑的观念,她是怎么也不愿?越了这关系,最后只得将这份心意蔵在心里。

 听府里的人说,无涉‮姐小‬从小便寂寞,断爷是第一个对她好的人,以‮姐小‬的脾气,说好听点是坚定,说难听点就叫死心眼。

 倒是这断爷,只怕是对她有心无意了,只是可怜了二姑娘,痴痴苦恋啊!

 无涉并不以为意,见他分心,只是问道:“有什么不对劲吗?”

 “没有。”断‮头摇‬。

 猜不透断心里的念头,无涉径自整好⾐裳,在丫鬟的搀扶下缓慢地走了几步,她在案前坐下。“你看起来像有话要说。”

 有话?

 是的,他是有话。

 可是,朦朦胧胧、模模糊糊,像是想起遥远的记忆,遗忘了许久许久的记忆…

 青蓝⾊的焰火急烈散发着⾼热温度,灼烧着周⾝污秽的、罪恶的事物,热辣的火苗跳动飞舞,她跳下去了、跳下去了,飘飞的⽩衫带起阵阵的幽香,清雅的面容上只是微笑。

 为什么呢?

 他明明…背叛了她。

 “…师⽗?断?”无涉声声呼唤,他听不见。

 他的眼里只有曾经清晰的⾝影。

 你为我起了名字,从此我就跟了你!

 巧巧笑着的人儿翩翩旋舞花丛,百花齐扬,他也⾝在其中。

 转眼之间,花丛化为烈焰,噬了那抹⽩的⾝影,雪⽩⾊的⾝影染成了鲜红却也如冰般寒冷,洁⽩的⾝化为空无,黑发消失火⾆,而那容颜…

 那双苦涩、含恨却又恋恋不舍的眸子却依旧注视着这个地狱。

 是他一手造就的地狱。

 你为我起名字?就叫敛羽──好,我喜

 隐⾝在恶魇里的人温柔笑着,悉的容颜多么动人,为她起的名字却成了生生世世缚两人的锁。

 “…师⽗?!你、你快去汲⽔来,快!”

 无涉慌的嗓音好远好远,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将他自无边的噩梦里唤回,断陡然清醒,额上已渗出点点汗珠。

 “师⽗!”无涉紧紧抓着他的⾐袖,难得惊慌失措。

 断回过神来,无涉担忧的神情在他眼前逐渐清明。

 她取来丫鬟递来的帕,为断小心拭去汗⽔,无涉从未见他这般的神态,心中很是担忧。

 断却推开了她的手。

 一旁的丫鬟忙着清理适才慌中打破的参盅,无涉挥挥手。“我来吧。”

 说罢,她屈下⾝子,一片一片拾起破片。

 滚烫的参汤洒了満地,蒸腾的雾气熏红了她的眼,无涉眼,不知心中的苦涩从何而来?

 他推开了她,同时也将她的真心拒于门外。

 “等等,无涉。”断也跟着屈下⾝子,大掌包覆着无涉的柔荑,忽而小心翼翼执起参盅碎片。“这参汤有古怪。”

 断本来也未曾注意,若非他一向五极佳,怕是也察觉不出古怪。

 人参药味极重、尝来极苦,初时他并没有发觉,后来忽闻一股腥辣的味道,顿时惊觉。

 只怕是…有人在汤里下毒。

 他抓起那丫鬟。“你说,是谁让你送汤来的?”

 “我不知道,是、是厨房代下来的,说参汤送到二‮姐小‬房里,我…我什么都不知道呀!”小丫鬟连忙解释。

 断看她也不像扯谎,似乎是真不知道此事,便将她遣了去。

 房里只剩无涉与断二人。

 无涉率先开了口:“有人想害我吗?”她极其聪慧,又怎会瞧不清?在宁府,她向来谨慎,在外也特别小心,数年间也算是相安无事。可这短短几⽇,却接连发生这么多事,不难联想。

 “…”断并不多言。

 “你还想瞒我吗?”她失笑。“我爹说的话,我都听见了。”

 断皱了皱眉。

 “那么…你觉得如何?走是不走?如今贼人随时伺机而动,我在明、敌在暗,若真要下手,我们防不胜防。”

 她早知道,有人要对她不利。

 宁府财大势大,不只外人觊觎,连自己人也不例外。她并非正室所生,又是女子,掌管宁府财政生杀大权早引来不少非议,外有贼人虎视眈眈,內有不甘之徒伺机而动,无涉所面对的力非常人能及。

 以她这样的⾝子,早已是心力瘁。

 摇‮头摇‬。“我不走。”

 无涉的坚持自然有她的道理,她对宁府有责任在⾝,以她爹目前的情况来看,要是她一走了之,也实在不妥。

 况且,跟着断,也只会成为他的累赘。

 她,不愿成为他的包袱。

 “你果然是长大了。”断含笑凝望她的固执,忽觉昔⽇处处依赖他的小女孩似乎真的长大了,一丝失落闪⼊心中。

 是怎么了?

 他竟然也会觉得难过。

 忍不住笑起来,为着连自己都莫名的惆怅到荒谬,心中隐隐一角轻轻悸动,微弱得连断自己都不觉。

 “我不得不长大。”无涉回以苦涩的笑意。

 一阵揪心让无涉顿时变了脸⾊。

 无涉紧扭着⾐襟,一?x那的心痛像是一口气上不来,便再也睁不开眼似的。

 断急忙拥她在怀。“还好吗?”

 她的脸⾊苍⽩、冒着薄汗,实在称不上好。

 然而,无涉却什么也不说,只是趴伏在他怀中大口着气,他⾝上的气味隐约飘⼊她的鼻尖,逐渐舒缓了她的不适。

 “你的⾝体病得这样,再勉強下去,只怕会连命都给送了。”

 这数⽇以来,断始终陪在她⾝边,自然是一清二楚。

 无涉的病更严重了,本就孱弱的⾝子如今更是消瘦单薄,看她逞強的模样,他是怎么也不愿见她继续受苦,那样病痛的⾝子能撑过一时,都是天赐的恩典。

 “你担心我吗?”她几乎是祈求。

 “当然。”断轻抚她的发,多了一份柔情,令人心醉。

 “那你…希望我怎么做?”

 “我希望你跟我走。”继续留下来,对她太危险了。

 无涉不是不懂他的好意,也明⽩依自己⾝子的情况,的确是已无法负荷更多,此刻放手才是上策,于心于理都容不得她再拒绝。

 可是…

 她的眼里,断的⾝影烙进她的眼、刻进她的心,无涉偏过头,避开了他温柔的眼神──

 曾经,她多么期望得到断一个眼神,只要一回,无涉要他的眼里有她的⾝影,不要永远,只要一刻。

 如今,她得到了。

 放下的却是她的责任、她的一切,才得到他短暂的怜惜。

 她…真傻呀!

 “我跟你走。”

 子夜时分,一辆马车悄然自宁府驶出。

 远远一双眼睛像夜里闪烁的灯火,蔵在夜⾊里无声窥探。

 风来了、雨来了,星月遮了眼。

 夜,依然宁静。  M.uQIxs.C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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